山松野草带花桃,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桃花扇·余韵》
将人间喜怒哀乐和不尽情思,都赋予三春好景、红莲桂花和古道夕阳,这分明是一幅饱含深情的图画,也是绝妙好辞。署名王世贞、李卓吾合评的《元本出像北西厢记》第十五出“长亭送别”[端正好]曲的眉批说:“碧云、黄花、西风、北雁,声声色色之间,离离合合之情,便是一篇赋,纵着《离骚》卷中不得,亦自《阳关曲》以上。”该评点以诗来衡量曲,发掘了戏曲之中的诗意之美,肯定了戏曲的诗性品质。洪昇在《长生殿·自序》中也说过:“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诗词入曲,使得戏曲文学在构思和组织戏剧冲突时力图通过剧中人之间的关系、纠葛、冲突,深刻挖掘剧中人的内心世界,更强化了戏曲的抒情性。
对于中国戏曲尤其是元代戏曲的诗性,王国维在《元剧之文章》中讲:“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己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只不过王国维认为意境为元杂剧与元南戏所独擅,未免失之偏颇。因为明清传奇剧作,也不乏意境生动者,如《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关于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因此,所谓戏剧中之意境、境界,主要是指诗情、写景、叙事,达到出神入化、完美统一、融冶一炉的艺术境界。这一点,曲论家也有认同之言可以佐证。祁彪佳、吕天成、李渔等一大批曲论家,都借用诗歌理论中的“意境论”来评论戏曲作品。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和《远山堂剧品》中,直接就用“意境”、“境界”来评剧。如评《琼台》:“其意境仅无足取,但颇有古曲典型。”评《灌城》:“此等意境,安能求其委折?得畅达如此记,足矣。”评《烟花梦》:“一剧中境界几十余转,境本乎常,词则珠圆玉润,咀之而味愈长。”评《真傀儡》:“境界妙,意致妙,词曲更妙。”不仅较自觉运用“意境”、“境界”的慨念,而且还谈出创造意境的一些见解。徐渭《南词叙录》云:“或言:‘《琵琶记》高处在庆寿、成婚、弹琴、赏月诸大套。’此犹有规模可寻。惟食糠、尝药、筑坟、写真诸作,从人心流出,严沧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最不可到。”《琵琶记》讲的是:“赵女姿容,蔡邕文业,两月夫妻。奈朝廷黄榜,遍招贤士,高堂严命,强赴春闱。一举鳌头,再婚牛氏,利绾名牵竟不归。饥荒岁,双亲俱丧,此际实堪悲。赵女支持,翦下香云送舅姑,把麻裙包土,筑成坟墓。琵琶写怨,迳往京畿。孝矣伯喈,贤哉牛氏,书馆相逢最惨凄。重庐墓,一夫二妻,旌表门闾。”很显然作者着意要塑造的是“全忠全孝”的蔡伯喈和“有贞有烈”的赵真女,是教化剧的代表,这里寄托的是作者纯粹的道德教义的理想,然而在徐渭看来,其中最佳处还在于如“水中之月,空中之影”的有意境的部分。众所周知,意境是中国抒情艺术的最重要的审美追求,其主要特征是意与境合、情景交融。一些戏曲理论家也看到了这一点。比如,孟称舜评点《临江驿》第三折: “通折就情写景,语不修饰而楚楚堪痛”,主张依情择景,寓情于景。此外吕天成在《曲品》中也提出“情从境转”的戏曲创作观点。在他们看来,戏曲艺术从剧本创作到舞台表演都应做到借景抒情,情景妙合。清代李渔谓戏曲“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闲情偶寄·词曲部》),认为戏曲艺术只有达到情与景的和谐统一,才能形成完美有机的整体。李渔在《窥词管见》第九则中说:“(情景)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笠翁一家言全集》)李渔的《闲情偶寄》以导演和剧作者的立场论戏曲之情,要言不繁地说“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演习部》) “(传奇)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词曲部》)“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词曲部》)谈及舞台表演艺术的问题,李渔还特别提醒演员“唱曲宜有曲情”,要以深沉的情感表现打动观众,使观者触目动情,引起情感上的共鸣。一些论者以为,王国维关于戏曲意境的论述只是针对元杂剧而言,而事实上从元杂剧、明清传奇到清代“乱弹”,“从文本到表演戏曲的艺术表现形式各因素,都是围绕着突出意境创造,侧重于表演写意的。”[1]由此可见,情乃是戏曲意境中的灵魂,是戏曲意境表现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