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我的即兴演奏开始于1953年。当时是在初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向一个同班同学王纯诚学会了吹箫。所用的谱子只有几首民歌和一些广东民间乐曲,远不能寄托自己的内心感觉和对箫的那种有时优雅秀美、有时深沉幽远的意境的喜爱。所以就常常随意吹奏,即兴吹出自己内心所追求的意境和想要的能表现箫的音乐特色的旋律。这样的即兴演奏完全是自我的,是一种感情的自由流动,是一种对箫的艺术的自我欣赏。后来我又学过二胡、笛子和古筝,却很少在这三种乐器上作即兴演奏。这不是因为没有内心要求,而是技巧不熟练,手不能随心而动。所以,即兴演奏无疑是需要有熟练的演奏技巧的。1957年,开始学古琴,半年后,即在古琴上作即兴演奏。1960年,有一天,我在我的老师古琴大师查阜西先生家一个人自己弹琴,不知不觉地即兴演奏起来了。查阜西先生听完之后,走过来带着浓厚兴趣问我弹的是什么曲子,我说是我随手弹的,他却不再说话了。现在看来,大概他先是以为我发掘了一首古曲(古琴有很多古代传下来的乐谱没有人去研究它们的节奏,把它们弹出来,也就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的音乐),他听了很感兴趣,甚至可能是很喜欢。然而当他知道是我的即兴演奏时,又不再表示意见了,说明他这样重要的古琴家也已经不理解甚至不赞成这种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做到的即兴演奏了。
1958年我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之后,就经常自己在古琴上作即兴演奏。1976年,在即兴演奏的基础上,创作成了古琴独奏曲《三峡船歌》,1977年创作出了古琴独奏曲《风雪筑路》。
八、1984年我在香港中国音乐节的古琴音乐艺术讲座上,讲到要想用古琴来真正表现自己的思想,表现一种超脱、古朴、幽雅、深沉的精神和感情,现有的人们演奏的古琴曲都不能达到,而必须作即兴演奏。并且当场作了即兴演奏的示范。这是我第一次公开表演这一艺术。1986年的夏天,我用一个晚上,自己连续作了好几个即兴演奏,并且录下了音,有传统风格的,也有现代手法的(将来记下谱子附在论文之后,并在论文中加以分析)。
1987年12月,我应香港中乐团之邀,在香港大会堂演出。我所担任的三个曲目,第一首就是即兴自弹自唱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1988年9月在英国格拉斯哥中国新音乐节作第一次正式公开演出的器乐曲的即兴演奏。这是一次用中国传统风格和现代风格相结合的十二分钟多的即兴演奏,格拉斯哥BBC电台作了现场录音。在这之后,九月下旬,我在伦敦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的四次独奏会都作了古琴即兴演奏。十月初,我在牛津的一场演出也作了即兴演奏,都得到听者的欣赏和欢迎。说明即兴演奏仍是一种具生命力的人们需要的音乐艺术。
九、古琴即兴演奏,从中国传统来看和从我自己体验以及我的追求来看,是表现演奏者由某一点引发(这一点可以是一个标题、可以是一件事情、可以是一个景物、可以是一个内心情绪……)随着乐思的发展,形成内心的旋律,在琴上奏出,成为一首独立的乐曲。而不是在已有的材料上作艺术处理和加工发展,例如欧洲传统在旋律上进行装饰、加花,在一个主题基础上作各种处理,例如变奏、扩充、创作一部或多部对立;或只作为作品一部分的华彩乐段或作品的一个乐章。可以说中国传统中的即兴演奏在我的实践及追求中,所体现的是灵感的连续和思想的流动。
十、古琴即兴演奏既然是灵感的连续和思想的流动的产物,就会在音乐上因为自由和随意而变得散漫、盲目以至于混乱。这就要有理性的把握以使音乐具有内在的逻辑和整体的统一。为解决这个问题,有下述几种基本方法:
(一)归韵。古代人作诗非常重视押韵。这是统一的最有效方法。在即兴演奏时,可以把第一次出现的大型乐句的尾部音型(不是结尾音)作为下一句或下两句,或两句以上的乐句结尾。有这样一个相同结尾的“韵”,则不管前面如何发挥,最后总有统一感。
(二)同起。以一个有特征、有灵感的音型(或动机、或短小乐句)为开始,完成一个大型乐句之后,再以这个音型开始作新的发展,可以一次以上,当然也不应该重叠过多。而且尤其要注意后一次的发挥要和前一个乐句有鲜明变化。这样才有动力。
(三)排比。一个具有鲜明感情的生动简短句型可以作多种模进、变化。但是应该统一在原来节奏型上,经过两三次、三四次运用之後,再给以扩充和发展。
(四)重现。“重现”不同于“再现”。“重现”是前面有突出意义、明显特征、强烈感情的音调、乐句再次出现(不可能完整的再次出现),作为前后呼应与统一,也可以作为总括或新的起点。如有某种技巧、手法造成深刻印象,有重要意义,可再次回到心中,加以表现和发挥。还可以把演奏过程中出现的和心中思想有关的极有特征的音型、技巧多次出现,起到统一作用,同时,甚至具有加深主要乐思影响的作用。
十一、求变。即兴演奏要做到统一和完整,固然是最先碰到的难点。但要作到变化无穷,音乐在统一中发展,不使陆续演奏的两三曲发生雷同,则是更难的问题。因为一个有感情特征的动机、乐句、旋律,常常一但出现,就会自然地占据头脑,而自然的再欢显现,甚至数日不忘。历史不只一次有过毫无联系的两个人创作出相同的旋律来。如果一个有特征的、有独立性的音乐材料出现在不同的即兴演奏中,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求变可看作是即兴演奏的最终法则和最大难点,即兴演奏的价值和意义似乎也应该在于此。